人在现场(96)
2011年7月9日早上8点,我与室友搭乘火车(KTM)朝KL Sentral出发。车厢里可以看到许多背着背包装扮轻便的人。身旁有数名女生在查看地图,并在讨论着之后在哪里下车,还说没办法只能走过去。
此外,身后有一对情侣在对我们指指点点,并轻声细语的说道,这两个人应该有过去,我们下车时还说道,跟着他们应该可以去得到。整个车厢里只有一人穿黄衣,我并不想去费心猜测谁会过去而谁不会,因为到了现场自然一目了然。
到了KL Sentral吃了早餐并与其他人会合后,我们又乘搭轻快铁(LRT)到Pasar Seni站并在Mydin对面的麦当劳度过了一个上午。
到了中午左右,消息传出人群已在茨场街那聚集了。我们便步出麦当劳,并打算步行到茨厂街那与其他人集合。走出没多远,突然听到转角处传来一阵吵杂声,原来人群已开始步行前往体育馆。我们便加入人群中,并带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步行。一路上,大伙儿不断地呼喊着远处的人群加入队伍,而随着人群的加入,队伍变得越来越长,声势亦随之壮大。“Bersih! Bersih! Hidup Rakyat!”的口号也不绝于耳。如果你在现场,你一定可以感受到人民力量的伟大。
许多商店在人潮经过时都急急忙忙的关店,24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竟然也暂停营业了,只有寥寥数间商店在门口堆上东西不让人进入,并通过那些阻碍物上的空间买卖和传递物品。我想,在那一小时里,那间商店卖出的汽水、一百号和瓶装水有可能超过过去数天所卖出的总数。还有一间卖衣服的商店在人群经过时卖出了很多衣服,一人进去就买了数件衣服出来。
有人潮就有商机,这应该是商场上的铁律,若警方不封城(可能会有很多游客到来观看,而且大家可以继续各种活动)、各商店不看到人潮就赶紧关店的话,可想象在那一天里他们的营业额增幅有多大?集会的人会是危险人物吗?真正的坏人我想在那时也会躲在家里吧,如果谁胆敢在那时打抢、偷窃或干坏事,数千甚至数万人会同时围捕他(那真是噩梦吧?哈哈)。而那些商家应该也是国阵不断抹黑净选盟集会,并用尽一切办法地给以危害社会安宁、危险、混乱、破坏、拥有武器的形象下的牺牲者吧。所以,敢问各位看官们,到底是谁造成社会动荡和经济损失?
人群渐渐地汇聚到了马来亚银行大厦前。从开始的数千人,到后来的数万人!在现场的感觉,那是一种文字笔墨难以形容的感动与震撼。大家不断的跳跃,试图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以较高的视野感受这看不到尽头的人海。等待着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当儿,众人纷纷拿出手机和各种摄影器材,尝试将这历史性一刻记录下来。望着这片人海,我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原来我们并不孤单,原来大马还是有希望的!”。
不久,水泡车和带着催泪弹发射器的警员就赶到了。在他们的到来不到五分钟之后,在没有任何警告和任何预知的情况下,水泡车就向人群发射水泡了。二轮的水泡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数轮的催泪弹。由于与水泡车相隔甚远,我们并没招受到任何水泡攻击,但是也被催泪弹的大范围影响力波及到了。我们狼狈地逃向通往富都轻快铁车站的走廊处,各人都感到鼻子热辣辣的,还不断“感动落泪”。
一轮的“轰炸”后,有人喊道:“Mari, mari, kita keluar lagi.”。我们躲在走廊里,并没再冲出,这次集会,我们并不打算在最前线,也不想让还在求学的学弟学妹们被扣留。尽管如此,催泪弹的烟雾还是随着风一阵一阵地吹来。这时有一位印度女性同胞向我跑来并急切的问道:“Bang,ada air tak?”。我马上从从背包中尝试拿出水来,由于我在背包中还带有替换衣物,所以在拿出水瓶的过程中被阻碍了数秒钟。这位印度女性同胞又焦急地向我说道:“Bang, cepatlah!”,从她的脸色和神情上可以看出她当时相当痛苦。让她以清水洗面后,我又向她和数位经过的人分享了盐巴。
过后我们朝福都路的另一头跑去,尽量远离水泡车和警员。四散的人群也重新在福都路聚集起来。大家坐在柏油路上,而后又重新站起,并高唱国歌。我敢说,读书时代唱了十数年的国歌,从来没试过像今次唱得那么激昂,那么有意义。参与集会的人都是破坏社会安宁的不爱国者吗?正好相反!我们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爱国。面对着腐败的政府和不重视人才的政策,我们没选择放弃公民权并逃离这一切。虽然我们知道这次的集会铁定会遭到打压与扭曲,带来的正面效果可能不一定非常大,但是我们知道不突破现有的牢笼,不解开这个死结,我们敬爱的祖国只会日渐没落!
天空渐渐地落下了雨滴。从稀落的数滴,到后来的倾盆大雨。身旁的一位马来同胞兴奋地对我说道:“又下雨了!每次这种时候都会下雨的!哈哈”。是呀,下吧!把刺鼻的催泪弹烟雾打散吧,把大马政治的污秽带走吧!把我们的泪水与汗水汇聚起来,流入河流,通过大海让全世界都知道吧!让掌权者知道,我们不再对一切的不公保持沉默!
正当我们在靠近同善医院的路段上避雨时,突然我们看到前头的人潮开始朝我们的方向跑来。紧接着的就是“碰、碰、碰……”的数声和伴随而来的白色烟雾。前头也被发射催泪弹了!天呀,前无退路,后有追兵,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啊?!我们茫然了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学长对我们喊道:“走,走!已经很靠近了,走上去!”。在没其它选择之下,我们逃向同善医院。若还有选择的余地,谁会想冒犯神圣的医院和接生院。若还有选择的余地,谁会想把医院当临时避难所?或许你会问:“就不要逃啊,站在那儿不就好了,碰到催泪弹的烟和水泡又不会死。”。若你真有如此的疑问,那你一定不曾经历过眼、鼻、口接触到催泪弹烟雾的痛。
由于我们身处的并不是医院的大门,因此大家在倾盆大雨下,都必须爬上小山坡,穿过青色篱笆网的破洞处。先爬上去的男士们就站在篱笆旁的各处,帮忙撑大洞口和拉后来的人上来。此时此刻,大家不分彼此,互助互信。没有种族之分,更没有种种的边缘化和歧视之说。由于雨势非常大,大得只要在雨中站个数秒就会全身湿透,众人纷纷躲进屋檐下和楼梯下(我们就是躲在楼梯下的人)。
雨势渐小后,大家都有意识无意识地交换着眼色,盼对方能给予指示,解决现有的困境,毕竟我们现在都已是“困兽“,原本都不带有爪牙,还被逼到死角上。由于之前长时间的精神紧绷,此刻在医院范围的庇护下,大家脸上都显露些许疲态。显然众人下意识地认为催泪弹应该和医院扯不上边,镇暴队应该也不会朝医院的方向发射催泪弹。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熟悉的催泪弹声又在耳际响起(现在写来怎么有些战场的感觉,军队与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战争?
众人四散奔逃,还有人怒骂道:“哇佬!有没有搞错,向医院射催泪弹!神经的!”。慌乱中,我们的队伍也分散了,其中一组逃向医院的大门处。而我们这组原本要爬上楼梯旁的山坡,但考虑到现场的混乱和山坡的危险度,便跟随其他人从旁门逃进了医院。说是逃进医院,其实我们也只是在门旁和靠近厕所处,并没真正深入,也没看到任何病人,因为进入旁门后,还有一扇玻璃门,而我们当然也没穿过那扇门。两扇门间隔着一些工作人员室、厕所、和接待柜台。
在告知柜台人员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详细的谈话内容我不清楚),院方叫我们保持安静并蹲在走廊两旁(感觉像被拘留)。这样的情况让我们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事后通过新闻才知道原来警方有进医院拿人)。待催泪弹的影响力稍减后,我们重回楼梯旁,并在上边的人的帮助下爬上山坡(感谢当时伸出援手的友族同胞)。过程其实相当危险,被雨淋湿后滑溜溜的草坡和泥坡、满是铁架和水管的山坡下、再加上不断摇晃的落脚处,我们的队伍里还有数名女生。
爬上山坡后,在旁边的就是皇宫了。只见门旁的守卫急急忙忙地打着电话,稍候就有一辆警车和数位警员赶到。他们倒也没理会我们这些“示威者“,只是守在门前。我们这组的其他人打算朝金河广场的方向去,而我则留在原地并在之后与另一组人会合。我们之后顺着拉惹珠兰路(Jalan Raja Chulan)前进,沿途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站的待在路旁。由于大部分的净选盟领导都已被扣留和这次集会除体育馆外没明确集会地点的缘故,大家只能呆坐并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在巴士站休息时,一位马来摄影师经过时拍了数张我们的照片,并对我们说是为了证明华人也有站出来,而不是像往常所说的华人都很怕死,不会参加这种集会。再一次休息时,有二人朝我们走来,并告知我们现在只能等消息,他们正努力的尝试把人潮再次集结起来。他说这次集会人潮主要有二批,一批在富都(Pudu)路,而另一批在国油双峰塔(KLCC)处,那里也有数万人。
在反复商量后,我们决定朝KLCC迈进(这是我第一次从Pudu走去KLCC)。沿途上可以看到很多载着警员的罗里和水泡车开往KLCC的方向(他们也要到处赶场,真是辛苦他们了)。到KLCC附近时,人潮也已散去,所以我们也没走向集会地点,改往KLCC吃晚餐(毕竟午餐只吃盐巴),我们对这次集会的参与也在这里画上了句点。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网上已经流传着许多现场录下的影片。有些剪辑得很好,有些看得出是用手机拍摄。我也上网查看各种当天对集会的新闻报道,看得最气人的要数《中国报》晚报的封面标题和总警长的官方回应。虽然事前就已知道各大主流媒体和官方报告一定会大幅缩减出席人数,突出集会的混乱和强调警方的控制场面能力。可是万万没想到警方竟然还想掩盖向医院发射催泪弹的事实,并声称那只是谣言。
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人都可以成为公民记者的今天(人手一机),面子书、推特、博客、YouTube让讯息交流如此快速和方便的今天,官方竟然还天真的以为通过管制主流媒体报道,并否认或完全掩盖一切不利于他们的事实,就可以完全瞒骗过大马的人民?看到《中国报》晚报的标题后又感到了一阵无奈,在《出版与印刷法令》的监控下,报社竟然如此的可悲。
在愤愤不平与激动的心情下,当晚我不断地通过面子书向没到现场的朋友们转发影片,并尝试让他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害怕他们就这么读了报章的报道后,得到了错误的讯息。毕竟当我回到家后,告诉屋友我和另一名屋友也有过去集会时,他惊讶地跟我确认:“哈?你们有过去看啊?”。我说:“不是啊,我们是去参与,就是跟他们一起走”。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他还是说道:“你们是去看啦,酱就不要紧,不要跟他们一起去示威就好了”。
或许,在我身边的朋友的心目中,我应该是和“示威”等字眼扯不上边的吧(虽然我的确没示威,只是参与集会)。这之后就让我更想向身边的朋友传达正确的消息,当晚到了凌晨二点都还睡不着,关灯躺在床上后又再重新爬起并打开电脑,情绪久久不能平息。
709后,打了一通电话给相隔数百公里的母亲,其实并没特别的目的,主要是每星期一次的报平安电话,了解家里人的情况,也让父母亲无需为我担心。接通电话后,妈妈第一句话就问到:“KL那边在示威,有影响到你吗?”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不怎么影响”。
妈妈接着说道:“只要不要进城就没有影响到是吗,应该到处都塞车。”我又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有过去。”妈妈接着说:“哈?你有过去啊?过去做么?”我答道:“就过去参与集会啊。”妈妈说道:“哈……?我还以为你一定不会过去的。你参加酱多这种活动做什么?我觉得那些人很无聊。”
我说:“因为要争取选举改革啊。现在的选举很不公平,好像选区划分,幽灵选民,和不透明的邮寄选票那些。有五万人过去”。妈妈说:“我知道,报纸有报道,不过应该都是马来人吧?报纸上的图片看到的都是马来人。”。我说:“不是啊,也有很多华人过去,现场看到很多华人和马来人”。在跟母亲解释现场种种状况的同时,通话因为收信不良而中断了。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母亲,请为我感到骄傲吧,因为我不是大马罐头教育制度下生产出来的读书机器。请为我感到骄傲吧,因为我在为下一代争取更好的明天。请为我感到骄傲吧,因为我在争取自己的权利,而不是懦弱地躲在一旁任人宰割。请为我感到骄傲吧,因为我身处大马改革的历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