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身在远方,也许你家里有老父老母或小儿小女,
也许你身体不适,也许你行动不便,
也许你有其他要事,也许你被堵在城外,
也许你心里恐惧,
所以,你无法参与。
没有关系。
请容我和你分享。
是的,是“分享”,
因为,我打从心里认为,那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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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学校停课的前一天。
最后一节课下课时,学生问:“老师,你会去吗?”
“不一定,看情况吧!”我微笑,其实心里还拿不定主意。
另一个学生央求:“老师,你带我们去啦!”
我感谢她的信任,但也同时知道这是一把天真的声音。
果然,耳边马上有一把年轻的声音响起:“家长不会同意的啦!”
晚上,和一个曾说过要参加的朋友通了电话。不过,我并没有决定要去。
一位年轻的老师SMS给我说,她去不了了——妈妈不准。
这一夜,一如既往,在乱七八糟的梦境中度过;
可惜,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启示。
709的早晨,阴时多云。
我想起前一天在电台听到主播说的一句话:“天不作美,气象局预测709这一天下午会有大雨……。”他用“天不作美”,呵呵。我忍不住猜测,他应该是支持的吧,只是碍于身份,不便明说。
下雨,就一定不好吗?
我打电话问莫生他们会在哪里集合。可是,我依然没有决定要去。
他说,听说集合地点一直有变,半小时候再联络。
此时此刻,我还在迟疑。
朋友这时传来几组电话号码,说,万一被捕的话,可直接拨打。还有,背包里不要带任何黄色的衣物。
莫生再次来电,说有几个不同的集合点:Dayabumi, Pudu Plaza,茨厂街。
他还慎重提醒,要记得带面巾、水和盐。
我把消息转告朋友,但没有告知盐的用途。
“好吧,我们在中央艺术坊见面吧!”像朋友的聚会甚于参加游行。
10点半。我换上了黑色T恤,装了两瓶水,盛了一撮盐,拿了一顶帽子,准备往电动火车站去了。出门前,顺手把教师工作证也丢进背包。传说马来警察都很尊敬老师,可能今天是证明传闻的时机。呵呵。
听说,各重要的道路都被封锁,好多轻快铁站也被关闭。
出门前,外甥问:“阿姨,你要去示威了吗?”
“如果挤不上电动火车,我就不去了。”我假设开往城里的公共交通水泄不通。直到这一刻,我还是没有非去不可的决心。
出乎预料,车站很安静。左顾右盼,也没有看到穿黄色衣服的人。
火车误点。
在这非常的一天,误点变成正常。
顺利踏入女性车厢,虽然没有座位,但毫不拥挤。
心情非常平静。
车窗外的Jalan Kuching,竟然没有任何车子驶过。隔很久很久,才见到一部飞驰的摩多车。
火車抵達古色古香的旧火车总站,一踏出車廂,就看到对面月台围了一圈的人,气氛好像点紧张。很确定都是马来人,外圈是警察,内圈则看不清楚。应该是有人被逮捕了。
我在月台上快步疾走,心中只有一个方向。
中央艺术坊外的大道,都是暗蓝色的警车和警察。
我把头发扎起,戴上帽子,拿出手机左拍右拍,俨然外地游客进城的样子。心里同时复习着如果被拦截和搜背包时要说出的那些虚假但必须情真意切的“台词”。
我若无其事地经过警察的身边。他们好像也没有看我一眼。就是嘛,一个游客模样的安娣,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心里有点沾沾自喜,而且,越趋近目的地,越能感觉心头开始冒起的一点点的兴奋……。
中央艺术坊前,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游客在拍照。有一个家庭,爸爸、妈妈和二十出头的儿子,神色愉悦兴奋,频频呼叫:“好难得哦!”。要我帮他们拍全家福时,还一再地用广东话嘱咐:“一定要影到后边嘅马豆(警察)啊!”感染了他们欢乐的心情。
朋友说要先吃午餐。我们走向茨厂街。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在自己的国都中心大马路上“横行霸道”、随意穿越是绝无仅有的经验,感觉真好。
沿途的商店全都紧闭店门。唯独苏丹街上的南香鸡饭店门庭若市。
以前经过这家店无数次了,但从没光顾过。没想到会在这一天进来用餐。
客满,但不喧哗。看起来所有人都很享受这里的美食。看起来大家都是先来填饱肚子然后去做大事的。
付账之际,隔壁座的几位年轻人开口了。“请问你们也是要去游行的吗?我们要不要一起走?人多比较不怕被赶。”
几个有点年纪的安娣服务员这时不约而同地奔向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往里快走:“嚟咗,嚟咗(来啦!来啦!),好多人啊!”似是紧张,又似兴奋。
站在路肩上放眼望去,数百人的队伍从Kota Raya那个方向浩浩荡荡地朝我们走来。
看到莫生、他的儿子和伙伴们,我们旋即加入队伍。
人潮中“Bersih!”、“Hidup rakyat”、“Hancur XX(某个集团)”、“Hancur XX(某要人)”、“Hancur XX(某要人的老婆大人)”、“Reformasi”的呼叫声此起彼落。毫无疑问,大家都用同一种语言。
穿黄色衣服的人不多。有的人手持黄菊,有的人握住黄气球。微风轻轻吹拂,一颗脱线的黄气球在我们头上飘过。我举手轻拍,它就往前方飘去了。前方的人继续让它在游行队伍中旅行。真像嘉年华会。朋友说:“一个人在家会感觉很害怕,出来就不会了。”
人越来越多,短短的一条街道,我们其实无法走太远。
在人镜慈善剧社前的Hang Jebat路口停驻,无法前进往Stadium Merdeka。抬头一望,好多记者爬到剧社建筑的顶楼往下拍照。不断有直升机飞过,换来人潮一阵阵快乐的招呼声。
旁边的马来青年从背包挖出黄澄澄的Bersih T恤。朋友的朋友竖起大拇指:“You panlai-lah!”,好奇追问如何不在路上被拦阻。我听不清楚,只听到朋友的朋友最后一句:“Saya admire you-lah!”彼此都笑开了。
人潮在指引下掉头往Kota Raya的方向走去。我们站在Ancasa酒店前,远远望见马来亚银行大楼前有长长排开的镇暴队和红色水炮车。人群这时依旧只是喊喊口号、和头上的直升机挥手、观望、聊天、查看手机、拍照,或仅只是原地不动地站着。
放眼看去,男性女性、各种族、各年龄层的人都有。
莫生对着我们说:“比2007年那一次更多人。而且这次华人更多。你们来很重要,增加多几张华人的脸孔。”像小孩被大人称赞一样,心里喜滋滋。
接下来的场景,就和大家最近在网络媒体读到的那样:我们看到警察把人追到马来亚银行的边上,有人为了避免被捉,冒险从高墙跳下;有人大喊:“Jangan takut, kejar balik!”。水炮车也开始驶向人群,喷出蓝色的水柱;接着,“碰!碰!”几声,催泪弹的白烟四起。有好些双眼通红、脸部扭曲的人朝我们的方向跑,我们本能地退后。气氛开始变得紧张。人群中一位印度妇女喊:“Don’t run! Don’t run!”。
我们的位置离马银行大楼尚远,没有直接感受到催泪弹的威力。不过站定后,还是倒了点水,沾湿面巾,擦擦脸。
朋友说:“哦,原来盐是用来放进嘴巴的,你之前没说,我还以为要用来搽脸。”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也是第一次。
大概两点出头,下雨了。眼见没有什么动静,莫生说:“Stadium Merdeka进不去,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如果你们要回去的话就回去吧!”眼看雨势越来越大,我决定回家。朋友们继续留在现场。
和莫生与朋友分道扬镳之后,我以为我的第一次游行经验就这样结束。没有真正体验到被水炮和催泪弹袭击的感觉,老实说,还真有一点点的失望。
往火车总站的途中,我选择了一条少人走的路。谁知,这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没走多远,耳边传来“碰!碰!”的声音。滂沱大雨中,根本看不清楚子弹从何而来。双眼和脸颊一阵刺痛,再也无法前行。
老天让我“得偿所愿”,原来,这,就是催泪弹。
湿毛巾敷眼、吞盐。浑身湿冷。前后无人,有点孤单。背后是一家便利商店,好想进去躲一躲,转身,却只有一道紧锁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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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搭上回程的火车,集会现场那一张张热情澎湃的同胞脸孔仍不断地在脑海回转。雨在车窗外肆无忌惮地狂泻。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念起爸妈。
现场那些多不胜数的年轻人,恐怕有好多都是瞒着父母前来的吧!
如果妈妈还在,她大概会像所有的妈妈一样,担心孩子有事而不让我出门。
如果爸爸也还在,我想,我会邀他同行。我相信,他也会兴致勃勃与我作伴,因为,1969年513之后的某一天,他也无端端地陷入无妄之灾,被无理拘禁了两个月。
原来,在我的生命尚未完全成形以前,反对恶政的基因,早已深植在我的体内。
我于是突然明白,为何我一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要参加,可是最后却让一股力量把我带到现场,而且,竟然由始至终都没有感觉害怕。更感恩的是,最终,我可以毫发无损地平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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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1,星期一,如常上班。
听说有关当局发函给学校,禁止老师参与集会。是耶?非耶?参加了会怎样吗?完全不想理会,所以也没有向校长求证。
学生先后来打听“战况”,全都为自己没有参加而感觉懊恼和遗憾。
我笑笑说:“没有关系。下下一次大选,靠你们了!”
是的,5千人或5万人都没有关系。只要这次人潮中的1000个人,去影响身边的10个人,下一次,就至少会有1万人了。
作为一位老师,我没有刻意要影响学生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们会被影响,因为,这一天,善与恶、是与非、美与丑的界限,如此的清晰与明显;仅凭良知,他们就有能力自行判断。他们会在听、看、判断的过程中,学习成为一位爱国的马来西亚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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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9,我们因为一些人的“kotor”而走上街头,行动的源头,其实并不那么光彩。作为一位平凡的马来西亚人民,我还是打从心底衷心的希望,下一次,我们是因为一件光荣的事而热着心、红着眼去走上街头、去团结彼此。
原谅我的叨叨絮絮。我的709故事要结束了。可是,这个国家的未来,还很长。
想要和你分享,除了因为我们享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更是因为我深信,你和我一样在乎,一样会再给时间这个国家继续变得更好。
朋友拍了很多照片,但我只想送你这张让我特别有感觉的向日葵。这个国家,在吸足了我们给她的阳光之后,一定会慢慢的,亮丽的,绽放。
让我们相约,下一次,即使我们都已垂垂老矣,我们还能一起因为这个国家的美好,骄傲的走上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