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在世人的眼里，马来西亚都是旅游胜地的代名词，并且以经济上的卓越表现，被称为“亚洲四小虎”，因此，人们对马来西亚充满着许多浪漫的想象。至少，对我而言，对马来西亚的初步印象就是：马来西亚是一个民主和乐的社会。

这一认识直到4月13日到宜兰去参加慈林教育基金会的活动时，才在和一个马来西亚的朋友交谈中得到彻底纠正，她给我讲到许多马来西亚执政者的种种专制作为（包括镇压公民运动的发展、过分制造种族区隔以及操纵选举等种种行为）以及对于五月五日即将进行的议会选举的变革期待，都让我震撼不已。

从宜兰回来之后，便开始从网络、图书馆收集各种有关马来西亚这次大选相关的资料，尽管材料没有想象中充足，但还是理清了一定的头绪，并让我深刻地认识到这次马来西亚大选正在进行的改变展示了民主化转型的许多重要面向：选举政治、族群建构、阶级冲突、公民社会抗争以及媒体政治参与等等方面。

马来西亚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发展中的公民社会、民众对执政党推行的腐败以及种群差别化政策的不满、独立媒体的壮大和宣传以及反对党人民联盟的朝气与团结，都让这次选举极有可能产生马来西亚自1959年首次大选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政党轮替。

尽管这次选举马来西亚的反对党——民联（人民公正党、民主行动党、马来西亚伊斯兰党组成的联合阵线）很有可能最终成为执政党，但是在选举中仍然要面对执政党国阵的顽强阻击，特别是国阵执政五十多年来，所建立起来的党国一体体制以及在选举经费、媒体宣传等等政治动员手段上的优势，都让这次选举充满着巨大的变量。

一党霸权与三零八政治海啸

想要理解此次马来西亚选举的意义，必须从理解马来西亚独特的政党体制开始。学术界常常称马来西亚为“半民主体制”（黄进发博士称之为选举型一党制），即在马来西亚的政治结构中，在制度建构层面，存在着较为完善的民主制度，但是在实际的运作中，则形成了国阵长期执政并日益形成政党国家的威权体制，因此马来西亚的政治体制可以解释为半民主与半威权并存。

马来西亚自1963年成立以后就采用君主立宪制，政府体制则采用议会内阁制，由议会的多数党出任内阁首相，联邦宪法保证人们组织政党的自由，因此，在马来西亚存在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政党，联邦宪法第119条规定，凡年满的21岁的公民都具有选举权。因此，从规范意义上讲，马来西亚是一个有着较为完善的民主制度的国家。

自1959年马来西亚首次大選以来，以巫统为代表的执政联盟——国民阵线（在1971年成立，前身只有巫统，马华，国大党，称为联盟）（国阵），已经在马来西亚执政达五十四年之久。

国阵是由十三个政党组成，主要组成则为巫统、马华公会和马来西亚印度国大党，这三大党一开始就是以种族未考虑的政党，分别代表马来人、华人的中上层以及印度人的利益。尽管国阵所代表的执政联盟与反对党在立足点上都是平等的，但是由于国阵长期掌握国家机器，因而在这种霸权式的政党体系中，执政党与反对党所掌握的竞选资源、竞争机会（通过不公平的选区划分，最小的选区只有区区7000选民，最大选区则有12万人，但他们同样只能投选一名代议士）、参与动员管道上都是不对等。

更有甚者，由于国阵的长期执政所导致的政党国家化，因而国阵便具有形式上的合法性将民众或者反对党对其的抗争与批评转移到对国家的反抗上，从而能够对社会的各种抗争运动进行无情的打击，消弭社会力量以及反对党的各种竞争。

国际非政府组织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2013的年度报告也大体上支持这种论断：马来西亚是一个半自由国家，在自由度、公民权利以及政治权利上的得分都为4（分数区间为1—7，得分越低越自由）。

不可否认的是，在这种一党霸权体制之下，政治较为稳定，并能够保持经济政策的稳定性与连续性，因而经济发展较为迅速，使马来西亚成为“亚洲四小虎”之首，经济上的优越表现也赢得了人民的信心与支持，反过来又进一步加强了国阵长期执政的合法性。但是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缺乏强力反对党的制衡与监督，导致国阵政府日益专制与腐化，失去活力与应变的能力，反而成为国家持续进步发展的障碍，最终也反过来使其有可能丧失执政地位。

而2008年的 308大选就是这场转变的开始，尽管在这次选举中，国阵仍然赢得了国会的半数席位，但是其长期垄断国会的局面首次被反对派打破，222个议席中仅得140 席，失去占国会议席三分之二、主导修宪程序的优势，并且失去了四个州的政权（实际为五个州政权，2009年由时任副首相纳吉主导一场政变颠覆了霹雳民联州政府），引发了马来西亚名副其实的政治海啸。

国阵此次选举失败，除了其一贯的专制统治之外，经济发展衰退、贫富差距不断拉大、贪污腐败日益严重、执政党内部的权力斗争，这都引发了马来西亚不分种族民众的不满。

2008 年的大选使国阵政府从以往硬式威权的强势政府，转变成一个软式威权的相对弱势政府，这也将进一步开放反对党联盟的政治运作的空间，也为公民社会的壮大提供了进一步的制度空间，而且通过这次选举，“国阵是国家发展唯一不能替代的政治领导者”的说法也遭到越来越到的质疑，人们越来越相信，换一个政府领导国家更有利于国家的长远发展，可以说，2008年的大选是马来西亚走向民主化的前兆。

政党轮替的意义：民主的巩固

已故的政治学理论巨擘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在研究第三波民主化转型时，提出了“两次政权易手“的标准来检验转型国家的民主巩固，即”如果在转型时期内第一次选举中掌权的政党或集团在此后的选举中失去权力，并把权力移交给那些选举中的获胜者，而且，如果这些选举中的获胜者然后又和平地把权力移交给下一次选举中的获胜者，那么，这样的民主政权就可被看作已得到巩固。”

（Huntington，1991）

如果以此标准来审视马来西亚的话，那么马来西亚仍然徘徊在民主巩固的边缘，虽然马来西亚存在着较为完善的民主制度，但那时由于国阵的长期执政，国家日益政党化，这些制度由于国阵的专制执政，因而往往都流于形式，仅仅发挥着证明国阵执政的程序合法性，再加上马来西亚经济上的飞速发展为其提供的政绩合法性，导致国阵政府日益骄横专制，也使马来西亚的民主自由程度不断倒退。

由于国阵联盟的长期执政，马来西亚已经形成一种威权体制，马哈迪曾经就坦诚：“威权统治至少能产生一个强而稳定的政府，我们必须接受马来西亚不会有民主，不仅过去没有，未来也将不会有”。

由于威权体制下形成的发展型独裁，马来西亚社会各层面的改革已经严重滞后，并滋生出许多寻租和腐败现象，并且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制度失灵和国家失败，马来西亚的国阵政府日益蜕化为一个掠夺型政权，并以各种违反社会正义的手段，向民众汲取庞大的权力与资源，以维持其寡头统治与寡头利益，这从马来西亚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人才外流、腐败猖獗以及日益增多的社会流血事件中都可见端倪。

因此，要摆脱这种威权体制治理的恶性循环必需从结束国阵的一党专制入手，让能够进行民主治理的反对党执政，改变马来西亚的威权党国体制，推动民主政治的深化发展，保证人民的结社以及参加社团的自由、表达意见的自由，从而使马来西亚在扩大政治参与开放公开竞争两个面向越来越接近民主政体。只有在民主政体的治理之下，政府才能凝结全社会的共识，推进国家整合，增强社会活力，为马来西亚的长远发展奠定基础。

政党轮替的可能：改变的力量

2008年308选举所带来的政治海啸，为马来西亚开启了民主转型的曙光。2013年5月5日的这次选举共有222个国会议席，若要执政，必须至少嬴得112个国会议席，从而成为国会的多数党，获得组阁权，因此想要实现政党轮替，人民联盟以及公民社会必须展现出各种强大的政治力量，从而足以与国阵所掌握的强大国家机器所营造出来的选举工程相抗衡。而从2008年到2013年这五年间，人民联盟以及各种公民社会团体所代表的反对力量不断壮大自身的实力，更让政党轮替在5月5日即将举行的这次选举中成为可能。

首先，马来西亚联邦宪法规定了各种民主制度，这种民主制度的规定有利于人民联盟充分利用各种制度空间来进行合宪的各种选举造势活动。

另外，马来西亚作为一个联邦国家，各个州的选举与联邦选举的同时进行，都使这种制度上的竞选空间得以壮大。而2008年308选举使人民联盟掌握了82席的国会议席以及5个州的政权，反对党利用手中掌握的政治权力，实施了与执政党不同的政策，以民主作为施政的核心价值，坚持以民为本，注重经济、施政及人民的社会需求，在过去的五年间，实施的这些政策都收到了良好的治理效果，更让民众确信，反对党具备治理国家的能力。

其次，民众对国阵长期执政所带来的各种问题的不满以及对安华的信任。国阵长期执政所建构的威权体制，引发了政治党权力斗争贪污腐败、族群冲突、贫富差距过大以及社会流血冲突事件的不断产生，引发了民众对执政党政府的日益不满。

作为人民联盟领袖的安华就是国阵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甚至锒铛入狱，而这次入狱事件以及其随后发动的“烈火莫熄”运动都让他获得了越来越多的马来西亚民众的支持。而安华在国阵政府任职所积累的丰富执政经验，消除民众对政党轮替所引发的社会动荡的疑虑。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马来西亚公民社会的快速发展，这尤其体现在各种独立媒体以及网络政治上。马来西亚经济的发展，具有自觉意识的中产阶级日益形成，其参与政治的意识不断增强。

尽管国阵政府仍然维持着较为严格的新闻审查制度，并且控制了全国大多数新闻媒体，因此反对党很难借助主流媒体来进行政治动员，只能借助各种网络媒体，如 Facebook来动员选民，因此你可以在这次选举中看到，许多人Facebook的封面都贴着那句著名的宣传口号“五月五、换政府”，他们不仅张贴各种有关选举知识的文章，还建立各种专页动进行动员，在他们的积极动员下，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反对党的执政纲领，也有越来越多的海外选民在他们的动员下主动回国投票。

以《当今大马（Malaysiakini）》和《独立新闻在线（merdekareview）》为主要代表的新闻信息网站，走在宣传民主理念、报导执政党专制以及动员民众政治参与的主要平台，《当今大马》的Facebook主页到目前为止就已经有129,957个粉丝，影响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马来西亚干净与公平选举联盟（BERSIH）所掀起的公民运动时马来西亚公民日益发展的突出写照，其通过多次集会游行，向马来西亚执政当局以及整个马来西亚社会传达有关改革选举制度的八项要求，从而能够防止执政党权力的滥用，以促进自由和公平的选举，尽管其活动不断遭到国阵政府镇压，但是真正起到了动员马来西亚政治参与的热情以及公民意识的觉醒。

任何一次民主化转型，都是公民社会觉醒的胜利，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不断发展壮大的马来西亚公民社会必将在这次意义深远的选举中发挥重要作用。

尽管，在这次选举中，国阵可以利用手中所掌握的国家机器和媒体机器，来进行铺天盖地的宣传，并利用各种手中所掌握的国家资源来进行政治上的允诺，但是，在日益庞大和觉醒的马来西亚的公民社会面前，这些都将丧失吸引力，因为在这次选举中，渴望改变的马来西亚人只为民主自由而战。

忧虑中的期待

现在我们都在以谨慎乐观的心态来看待这次马来西亚大选，并希望能够产生我们所期待的结果。但是我不得承认，仍然有许多复杂的因素在影响着这次大选，特别是国家机器与种族政治、阶级政治都可能逆转性的影响。

几乎在主要的媒体上都可以看到对有关国阵政府在选举期间舞弊行为的担忧，如制造幽灵选民、动员国家机器限制反对党支持者的投票自由，并利用政治威胁来限制国家公职人员的投票自由，并利用手中的国家机器来对那些中间选民做政治和经济上的口头承诺（恐吓中间选民的主流媒体，包括报章的评论，电台与电视台的广告），这些都可能在选举的重要关头对这次选举带来致命的影响。

另外，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由于这次的选举异常激烈，因而，很有可能出现国阵与民联得票十分接近的情况，特别是当出现得票十分接近而国阵又拒绝承认选举结果的情况下，马来西亚会不会出现类似泰国那样的社会动荡呢？

好在净选盟在这次选举中，一直在号召全社会要进行一次公正与自由的选举，因而相信届时社会舆论会对双方尤其是国阵形成有效的制衡，我相信在出现选举僵局的过程中，这种社会制衡以及马来西亚联邦宪法以及国际社会压力会使双方能够根据民主程序相互协商，最终避免社会动荡，实现政权的和平交接。

种族问题一直是马来西亚国内政治的一个敏感话题，马来人在经济、教育等领域享有的优先独特地位由宪法所保障，其他族群由于人口比例不断较少的缘故，面临日益被边缘化的困境，而且巫统一直都将自身塑造成为维护马来人特权的化身，尽管其建立的执政联盟也包括其他族群的代表，但是都是相应族群的精英阶级，例如马华公会基本上都是华人的中上层阶级，难以得到一般华人民众的支持，而反对党人民联盟则提倡多元种族政党。

因此，问题就在于人民联盟所坚持的多元种族政党概念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以种族划分的政治体系的选民所接受。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马来西亚这样的一个突出现象：马来族群因担心失去特权而忐忑不安，其他族群因害怕权利被侵犯而团结，这造成族群意识泛滥而引发族群动员。

因此，考虑到目前马来西亚的人口构成（马来土著占67%，包括马来人、沙巴，砂拉越土著，华人24.6%，印度人7.4%），在这次选举中，如何争取越来越多的马来人（当然也包括东马沙，砂两州的土著）支持反对党就成为了这次选举的关键。

而在马来西亚的历次选举中，最重要的政治动员都体现在族群动员之上，不管是强调马来人优先还是强调族群融合其实都是族群动员，而一个可行的选择就是要进行阶级动员，通过不同宣传自身的实施纲领，争取全社会尤其是中产阶级的支持。

国阵的支持者多为三大族群的中上层以及农村地区得到政府允诺的中下层民众的支持，而人民联盟则更多得到城市中产阶级的支持，而在这次选举中，还存在三百万左右的中间选民，如何用可行的政策来动员他们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将族群动员不断引向阶级动员，直至政策动员，是民主政治不断发展的内在逻辑，而我期待在马来西亚看到这种发展。

政党轮替并不代表民主政治的最终成功，但是我们期待这次政党轮替能够产生，从而为马来西亚民主的巩固创造必要的条件，这包括公民社会、法治、结社自由、新闻自由，从而使马来西亚成为真正的民主之国：在这里，没有重要的民族、社会、经济、政治或者制度性的行动者将重要的资源用于建立非民主的政体，或者用于暴力；在这里，绝大多数民众都具有这么一种信念，即民主程序和制度是治理社会集体生活最合适的方式；在这里，全国范围内的统治力量和非统治力量都服从于特定的法律、程序和制度，并且习惯于在这些法律、程序和制度范围内解决冲突。而这一切都将从五月五号的选举开始，让我们翘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