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书摘】
“有问题了为什么不赶紧送来医院?”医生问。
“唉,我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护士说。
以上对话中的护士,是我大姐。
凌晨1点多的那个悲伤午夜,姐接到我的求救电话即飞车赶来。我呆滞地给她开了门,无可名状的情绪轮番涌起,我是该惊慌,该哭,还是该悲伤?不,我根本不懂怎么反应,目无表情地指一指厕所地上那一摊血。姐一脸悲伤,我不忍视,我不允许别人比我更悲伤,因为它们都会逐一被解读为怜悯,怜悯会让我自责。自责应该发自内心,不该靠外来提醒。
血泊里躺着一个19周大已长成人形的胎儿,连着胎盘。姐跟我要了毛巾,把小娃儿轻轻包裹起来,然后一番洗刷。末了,她坐在我床边的沙发上,我们彼此相视无语。嘘……不要问,我还没从意外中厘清思绪,连启齿都乏力,静静地陪着我就好。一直到在外州出差的先生赶了回来,她才离去。
我和先生相拥而泣,一夜无眠,凝望着天际的微光悄然渐起,晨曦驱散夜色却驱不散我们内心悲戚。梳洗,到医院去。超声波显示子宫里有物残留,需要手术刮宫。医生马上给我安排,即便当天不是他的手术日。
术后,医生碰见了姐,就有了以上的对话。
我本是幸运的,该看哪个医生,有行内人得以咨询,该怎么挂号看诊,都有姐给我指引、提示,鲜少走迷宫。但是,这些便利没有担保一切平安顺利。
过多的顺利反倒让人掉以轻心。
怀孕初期不停落红,一直处于忧虑,直到过了三个月才逐渐稳定。正以为没事而安逸于自己没有过多妊娠反应,吃喝睡都无碍的喜乐时,又开始落红。那时工作忙碌,以为休息便好,一如初期安养即可无碍。可惜,幸运给了一次,第二次就变成奢侈贪求。
发生意外的那天夜里,我以为妊娠导致尿溢。后来才知,那是羊水已破。我该怪谁?怪医生没有提醒?怪医院没有妊娠教育及后续追踪?当然是怪自己疏忽兼且无知。
二姐说,需要坐小月子,她连续好些日子给我送来月子餐,直到先生不好意思,说他可以自己来。于是,那双原准备给孩子泡奶换尿布的手,拿起了锅铲,把爱融入姜和麻油的爆炒里,熏一室俩不成仨的酸楚。
无助的时候我也需要寻求安慰,我刷了又刷联络名单,竟没有想说话的人。一直到有个昔日同窗发讯息对我说,“你记住!下次再有任何一点异常,千万要给我马上到医院去!”我望着电脑屏幕,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这命令里竟如此有爱。但是,意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送院及时也未必有济于事。
我请假,一延,再延。不是生理无法康复,是心理创伤没能痊愈。我只想逃避人群,不想解释,不愿看别人同情的眼光,甚至也厌恶他们刻意表现的若无其事。他们怎么做都不对。小心翼翼慰问了,被我理解成满足好奇心;避重就轻不慰问,我则认定他们无情。我敏感地把所有人判入地狱,而这份敏感却仿佛要我万劫不复。我看不得别人分享亲子互动,听不得谁谁谁又怀孕的消息。我频频心生歹毒,思忖着他人也该有我一样的遭遇。坎坷之途有人抱团取暖,这份同病相怜竟被我视为一份扶持。如今回想,到底得有多邪恶才会有如此变相诅咒的念头?
那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或许,你犯忧郁了”。
我越来越惹人烦,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的邪恶。慢慢的,不是我远离了人群,而是人群与我渐行渐远。只有那些善良有耐心的,陪我走到了最后。不幸的遭遇,似乎帮我们筛检了一轮友谊。
再后来,我还没有迎来孩子,反倒送走了亲爱的父亲。接到噩耗的那个清晨,我坐在床沿哭肿了眼哽咽地对先生说,我从此是孤儿了。
失去父母的孩子叫孤儿,失去孩子的父母呢?
睡不着已是常态,夜阑人静就要哭,有时呆望着天空,觉得那黑夜就似我心底无光的恶魔,猛扑来一点点啃噬,让我魔变。转头看看酣睡的先生,他怎么可以不陪我一起感伤?狠心叫醒他,即便不哭也得陪着我哭啊。他抱着我说,我们老了(隐含义是,经不起折腾了),睡吧。我絮絮叨叨间竟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他拍了拍我的背说,“你还有我。”
流产事宜,我们一般只关心妈妈的身心,却忽略了爸爸在这意外里也确实受了伤,他们还不能表现得过于悲伤,甚至得假装坚强,因为得给妻子做靠山。妈妈不容易,爸爸也何其不易。
打击一次接连一次,当你以为苦难到头了是不是就此放你一把时,米兰昆德拉的上帝发笑了,笑你,谁让你如此思考来着?于是,有了第二次的胎停。
胎儿几周就该有心跳?这第二胎,一直到近三个月了,始终没有胎心。医生心里有数,但知我不忍且心有不甘,就说没关系,再等等。
我每天祈祷求奇迹发生,但发生的,不是奇迹,是再一次被推进手术室清宫的恶梦。
那天超声波检查后,医生说胚胎萎缩了不宜再留,安排日期进行手术。我铁了心贸然问他,可不可以今天?马上?(每一日的拖延皆是内心折磨)恳求与体谅的眼神相对视片刻后,他妥协答应了,即便那天也不是他的手术日。
姐问,这一次,我为何如此冷静?我笑了笑耸耸肩说,不知道。啊,我竟笑了,我凭什么笑!凭自己有了经验所以从容面对?凭自己勇敢了所以不惧创伤?还是,其实我突然冷漠无感了?这还没经历三次以上才麻木不仁的标准呢,我是不是提前表现得过于认命?
冷静没有维持太久。要想悲痛消失,除非有好运来将其拨开,那就是再次怀孕。很多事情,越在意了,越难得手,越紧张压力就越难如愿。每一次月事来临就是又一次的失败。如果以为这种每个月的等待就是煎熬,那更煎熬的就在前方。
终于又再次怀上。这一次,还是久久没有胎心。产检时,医生脸色沉重,他不说坏消息,也没有给我预示好消息。我开口问了,得到两周后复查的回答。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去提车的,一关上车门,我仿佛预知悲讯般崩溃大哭,先生安抚着说没关系,我们再去寻求第二诊疗意见。
隔了一周,往另一家医院去,那里没有姐姐这盏明灯引路,我们无头苍蝇地任由挂号处安排与摆布。见了一个当值的年轻印裔医生。他先问明原由,或许我们的陈情让他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诊疗应答,对着超声波打印出来的图片,他说胚胎形状不好,不乐观,让我们去验血然后回家等报告。我们沮丧离去那时,心里给医生打了分,他,不太合格。那天吃午餐了吗?没印象,一定是食不知味。让人玩味的,是午后一通医生的电话,他说验血报告显示胚胎发育与妊娠周期吻合,让我们继续观察。
观察一周,我日子怎么过?吃东西时哭,看戏时满脸泪痕,晒衣折衣正好用以拭泪,洗碗时那水仿佛就从我眼里流出来,哗哗哗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哭啊,哭啊。是哭什么?哭即将第三次又被推进医院妇产科手术台见他人手抱孩儿欢笑而斯人独憔悴?还是预先给来不及见面的宝宝祭奠?反正我就莫名每日每夜地,完美诠释了以泪洗脸。
于是,我们又去寻求第三诊疗意见。这次是见了个年长的华裔女医生,问了几句心中疑惑,从她的答复即能判断是庸医无误。于是,后来她说的那些万箭穿心的话都被我当下屏蔽了起来,踏出诊所时,我告诉自己绝对不会再踏足那里,医者仁心,她没有。她说没有胎心,不用坚持了,回家等流产,如果不能自然流产就用药。
我不甘于三言两语的糊弄,也受够了一周又一周地流不尽的眼泪,与孩子有没有因缘,该有个了结。隔没几天,又回到最初主诊的医生那里。我再次空腹去,想着一旦接收坏消息后可以又马上手术处理。躺在诊所的床榻上接受超声波检验,医生认真盯着屏幕,突然打开仪器的声音,听,那是什么?是雄壮有力如马蹄声响的胎心!医生笑了笑说,一切正常。
幸福竟来得如此突然。那一天走出医院抬起头,发现乌云已散,我的天霎时亮了起来,万里晴空。后来补上的早餐,味觉尽返。这历尽艰辛留存下来的小千金,如今一年年地长大了,她还有个妹妹。
其实,妊娠失败如自然流产、宫外孕及死胎等数据,大概是每十人就有七八人有此经历,几率之高让人讶异,而这些经历,相信“不幸”二字足以盖全,根本无法去比较谁比谁更凄苦,谁的遭遇更伤痕累累。后来才发现,身边人也多数皆有此悲伤过往,可大家都不愿说,甚至耻于开口,因为回顾痛心往事犹如揭一次伤疤,怕又一次启动心碎的、不光彩的回忆,所以缄默。于是当有人跌入这漩涡时,才会越陷越深,越以为天下之大,为何独我坠落,挣扎着伸出双手,竟求不得施以援手之人。有者怕人知晓即受千夫所指,侮之说不定干了坏事而遭此因果报应,所以也不愿提及。佛说因果,是予众生自我反省悔过,不是套诸他人指点与谴责。
一周又一周的请假以后,为了保胎,我直接请了长假。那段日子里上司很是体谅与包容,从不打扰我安养。这世上,有的人无理由地助你护你,有的人却不因为我们遭遇不幸就将心比心给予同情,甚至有落井下石者,逮到机会还想置我们于死地,他们不犯忧郁,是陷仇恨与利益之漩涡。可见,漩涡,有被动陷入,自也有主动往里掉落的。
至于医疗这个迷宫似让人晕眩的大漩涡,周旋其中,若幸运,会有人在岸边及时拉我们一把;倘若不幸,直接让我们坠入万丈深渊的推手即便沾满血腥也可轻易擦洗干净,全身而退。我们不是没有鉴定良医的能力,只是苦于即便遇上了庸医也无能为力,甚至只能坐以待毙。
母亲38岁离世时我尚不足6岁,她没有陪伴我长大。我在中央医院出生,为何却从没想过要选择在中央医院生产?因为,母亲在那里被延医而死。阴影,一辈子随行,千金难买删除键,也购不得一因缘。
郭丽云,曾先后担任两家出版社编辑,现为独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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