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协议30周年】
陈平骨灰悄然回国,这件事我早于9月就得知。马共方面没有发布任何消息,低调行事,限内部参与,对外滴水不漏。我静待数日,仍不见任何报导,以为马共不打算公开此事,让陈平伴同骨灰随风而逝。
两个多月后的11月26日,由蔡建福、汤毅等人组成的“陈平骨灰处理工作小组”突然召开记者会,高调向媒体宣布陈平魂归故国的消息。
马共将公开此事的日期定在和平协议30周年前夕,为几日后分别在加影及合艾举办的纪念活动增添了不确定性。马共选择在这个时刻投下震撼弹,可能是衡量过新闻曝光后的各种变数,好有数日可缓冲。
厘清历史定位与意义
去年此刻,马来西亚内政部将21世纪出版社所出版的《马来亚共产党历史画册》上册列为禁书,但这并未阻遏马共继续编辑下册,并打算在12月1日和平协议30週年的纪念活动中正式推介。马共行事向来谨慎但从不退缩,三不五时就来踩踩线,探探风向、试试水温。
果不其然,陈平骨灰新闻一经发布随即掀起骂战,不过一如预期,各方论点乏善可陈,跟2005年陈平兴回国诉讼及历次被驳回时、跟2013年陈平病逝曼谷时,如出一辙。
支持陈平骨灰回国者认为逝世已矣,尘归尘、土归土,让往事如烟;反对陈平以任何形式回归的声浪也一如既往,诉诸悲情,散佈恐惧,泛族群化,不是拿军警及其家属感受来说事,就是指控马共试图复兴共产主义,都远离事实。
政府方面被狠狠打了脸,处境既为难又没面子。马共走私陈平骨灰,事前未经申请,事后高调公佈,等于先斩后奏,而陈平骨灰早于两个多月前就已撒向大海和山林,简直覆灰难收!
内政部扬言要查,也传唤了小组主要负责人“到案”,但马共老人一面表示对新政府有信心,一面又说老命一条不怕被对付。警方等待上司指示下,也只能做做姿态了。
果然,事情在首相马哈迪一槌定音之后迅速平息,假加影新纪元学院及合艾蠡园广场酒店举办的两场活动也圆满落幕,可以说为和平协议30週年纪念划下完美句点。
然而我们必须知道,这场促成两国三方和解的协议,其历史定位与意义,不应该仅限于追求仪式性活动的完满。
马共部队解除武装30年,部份战士返马定居也届满28年,相信他们心裡比谁都焦急、比谁的清楚,为马共历史战斗的任务,还没结束!
陷入争夺历史正统窠臼
马共至今没有自我生成的党史。我曾在不同的文章讨论过马共党史生产的困境与延宕,简言之,就是只有“叙述”,没有“论述”。
马共的出版机构21世纪出版社自成立以来,就非常积极编纂各类系列丛书,试图透过自我发声的管道来抗衡殖民者及国家长久以来的片面诠释。
然而21世纪的立场仅能代表以北马局/陈平为首的马共中央,基本上无视了由“肃反”分裂出去的不同派系及旁支的观点和感受。他们将马来西亚共产党(亦即「马西共」)、友谊村、第六突击队(“六突”)等等其他同志排除在“主流”及“正统”之外,令外界很难窥见马共历史的全貌。
另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则是,马共在史料汇编的过程中,太过着眼于记录过程、描写细节、分辨是非、咬定立场、争夺正统,不惜与昔日战友同室操戈、彼此质问、相互攻讦、要求交待。
他们各个阵营乃至于每个个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和认识上,放大自己的战斗事迹和历史伤痛,都以自我为中心,沉溺于己方/个人的荣光和记忆中而看不见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有别人存在。
这30年来,马共没有一刻不奋进、不努力要为这场战斗留下历史的足印。但是他们承袭了牢不可破的、在“肃反”时期奠定的斗争论述和反党史观,迟迟没有走出这个窠臼。
谱写反省和包容的党史
事实上,和平协议30週年的意义本不该只是一个时代的里程或一个数字,它之所以重大,值得后世纪念与思考的,恰恰是“和解”的本质。
我认为马共是时候放下成见与芥蒂,思索如何从历史的错误中解套、整合,化干戈为玉帛,共同致力于谱写自己的党史,一部接纳异己、具有反省力和包容性的真正的“我方的历史”。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马共对历史学者寄于厚望,频频表示21世纪所出版的大量文献汇编乃为学术舖垫,呼吁学者为他们的斗争与牺牲作出公允的评论和总结。然而马共及广大的左翼阵营其实尚未准备好开诚面对历史,因为他们对学者的期望并非完全没有条件和但书的。
相反的,他们执着于各自的框架,不一定接受我群以外的“他人”所下的结论。然而马共本身没有“自己”的共识,左派的成分就更复杂了,根本难以形成一个整体,勉强假手他人,也不会有一个令大家心悦诚服的版本。
局限于政治军事史框架
事实上任何历史研究的成果都不应该鸠佔鹊巢,成为马来亚共产党的党史。党史是一党之正史,马共须要有内部定调自己编撰的版本,来完成它的历史使命,而不是仰赖“认同自己”的历史学者代劳。
截至目前,除了少数几部以坚实档案材料及历史事实为根据的“大手笔”,大多数马共历史研究的作品都不无意识形态包袱,这是採取政治军事史为研究框架所不可避免的结果,正如同马共也殷切期待亲近他们的、意识型态倾向他们的历史学者替他们扳回一局一样。
这种心态太过消极。须知,马来亚共产党史不是一部容易书写的历史。一方面,历史向由胜利者撰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为什么即使马共还在战斗,它的对手就早已下了定论;另一方面,即使有非主流的“替代历史”论述,但它所面对的挑战可能比书写正统历史还更严峻,内外皆不讨好。
就后见之明,马共的确打了一场没有成功的战斗,过去长期以来它蒙受官方论述的污名,从殖民者到它的继承者,都单方面垄断对这段历史的诠释权。
然而马共过于执着“贡献”和“承认”,对我方的“失败”和“错误”丝毫不松口,既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也没有更大的框架来回应官方,顶多只做得到各自表述。相对于官方论述持续超过半个世纪的、立场鲜明而且毫不退让的指控和污蔑,马共在修史方面,等于再失败了一次!
应勇于承认错误与失败
然而,马共的斗争虽然没有成功,但它在其他意义上却不能说是失败的。马共自抗日至反殖一路行来,一直在以小搏大的基础上与实力及火力悬殊的敌人周旋,不管对方是日本人、殖民者或马来(西)亚政府。
简单来说,马共在历史上的政治觉察力敏锐、战斗意识强、行动力高,这是马共可敬之处。马共每走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总是身先士卒、挺身而出。
然而,马共在接续的许多历史关头,没有精准地、务实地掌握时局,或过于顽固地抄袭不适用于本地的战略和口号,平白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历史时机。
这是马共首先要承认与承担的历史事实。我认为马共必须要有面向错误与失败的胸襟和勇气,而后才有抛开历史包袱的轻巧、机动和灵活。
陈平逝世正是终结抗日世代、开创战后世代的契机。这个世代的马共核心领导没有必要死抱前人的信条与执拗,该是走出自己史观的时候了。
正因为我们须有这等面向时代和历史的自信,我不同意陈平骨灰以这种偷渡的方式回归。作为历史研究者,我只要负责观察、记录、厘清和分析马共战士的过去、现在乃至于未来的经历与动向即可,因为任何马共的言论与实践,都属于历史的组成部份。
但作为与马共战士及左派斗士亲近的后学,我对陈平终究不能以更堂正的形式魂兮归来感到遗憾和怅然。
我固然理解马共为何出此下策。正如蔡建福、汤毅等小组成员所言,他们老了。这件事再耽搁下去,或奢望以合法、正式的管道带回老总骨灰,恐怕是很难办成了。对这些老战友及部属来说,赶在他们尚有馀力之际,不让陈平的遗恨,也成为他们的遗恨。
但他们走私陈平骨灰回国,究竟是成就了他个人的遗愿,还是葬送了他最后的尊严?我不知道陈平在世时有没有表达过或考虑将偷渡列入选项,但他生前一直循诉讼途径争取回国,而同志们却在他身后作此安排,或有可能非陈平所愿。
无论如何,是的,既然覆灰难收,我们就让尘归尘、土归土,但绝不能让往事如烟。马共该拿出气魄来和解、修史,以这种对得起历史的方式,慰“一个好人”以及千百埋骨青山的在天之灵。
此事不宜拖曳。马共不死,只是凋零啊!
潘婉明,自由撰稿人、专栏作者,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博士,长期从事紧急状态时期华人新村及马来亚共产党历史研究,自2008年起陆续在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香港、中国等地执行马共战士口述历史,出席2009年在合艾举办的和平协议20週年纪念大会,担任指定摄影师。著有《一个新村,一种华人?——重建马来(西)亚华人新村的集体记忆》(2004),并于2019年完成以《革命、生活、女战士——从性别角度看马来亚共产党》为题的博士论文。
本文内容是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当今大马》立场。
【下篇预告】马共在森林战斗长达41年之久,下文叙述游击战斗、埋骨青山与和解归来三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