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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海啸到政党重组:解读民主的曲径

【冷眼看螃蟹2.0】

一般人习惯把政治视为目的与结果之间的一条直线,有怎样的目的,就会有怎样的结果,仿佛农历新年的祝福“万事如意”是世事的定律。

实际上,世界充满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外,因为我们的计算或预期中没有考虑到其他人或力量对事情发展的因应。套用古人的说法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代表必然有个更高的意志在丢骰子,而是人的理解不到位,往往只能事后孔明。

勿低估客观世界复杂

在政治上,精英乃至群众常常自误以为主观意志必然能够主导客观环境,甚至把自己的选择道德化,否定其他行动者也有正当利益,无法理解敌对利益者行为的“理性”,因而过度低估客观世界的复杂性,甚至把过简理解误认为理想,视异议为敌意。

以马来西亚马来人与华人两大社群的精英与群众来说,许多人看不到双方行为对彼此的影响,有时候所谓策略也者,其实只是内部动员的说辞,因而不堪现实检验。

趁着第12届大选308政治海啸10周年,或许我们应该做事后孔明,解读从2008年海啸到2015年政党重组的曲线发展。

2008年的政治海啸与其后续发展,至少有四个意外。

在野党没喊改朝换代

第一个意外:选前在野党没有喊改朝换代,开票后在野党得票却飙到49%,不但打破国阵在国会的三分二多数,还一举在五州执政,开了1969年以来前所未有的新局。

为什么过去在野党有心变天却没有成功,这一次没有大志却差一点意外达阵呢?因为我们的政治权力高度集中,赢者全拿,胜败的得失太大,改革的风险太大,以致马来人害怕变天后会失去特权,一无所有(1990年),怕换;非马来人尤其是华人则活在513阴影中,担心变天代价是族群暴乱,怕乱。只要至少马来人怕换,或者华人怕乱,巫统就能高枕无忧。

2008年,因为国阵选前议席高达91%,在野党之前分裂后甚至都不敢正式结盟,完全没有抢夺政权的姿态;因而马来人和非马来人都不知道怕,放胆教训政府,结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政权反而因而陷入险境。

阿都拉接受选举结果

第二个意外:时任首相阿都拉接受选举结果,没有允许一些势力策划暴乱,应该只是出于君子胸怀,然而,“说好的暴乱”没有发生,却让非马来人尤其是华人不再怕乱,结果比海啸本身对政权造成更大的危害,让巫统1969年暴乱后建立的“选举性一党制国家”失去均衡,极难回到均衡点去中兴政体。

后来发生的砍牛头、烧教堂、乃至马来极右派的暴力示威,都可算是亡羊补牢,但都为时已晚。你上周看鬼片没有被吓到,怎么可能现在补发噩梦?

巫统之前安然度过两次变天挑战,幸免的关键是马来人与华人的求变步伐不能协调。1990年,华人投在野党者估计高达七成,马来人却因为担心东姑拉沙里出卖宗教族群而临时转向,让变天功亏一篑。倒反过来,1999年时过半马来人要求变天,前一年印尼变天时的排华暴乱却让马来西亚华人心有余悸,最终用选票救了巫统。

有趣的是,1990年选后三个月,马哈迪端出《2020宏愿》,在高等教育与文化上开放,等于是变相奖励华社反风;1999年马哈迪靠华人票过关后,巫统党国机器却恩将仇报,拿《诉求》、宏愿学校开刀,以求挑起马来人不安,抢回选票;之后2004年华人与马来人一起支持阿都拉新政,却换来巫青团长连续三年举剑扮民族英雄。

为什么巫统如此倒行逆施,对支持的选民恩将仇报,对背弃的选民却虚心逢迎?这其实是店大欺客的必然结果,顾客不拍桌子就没有好服务。既然如此,为什么华人选民不索性翻桌离去?

为什么在茅草行动后天怒人怨的1990年大选,国阵还可以保住30%的华人选票?关键就是长期灌输的513威吓宣传:“换政府会暴乱”,反过来“朝里有人好办事”,使华人就算对国阵多不满,选票还是分散朝野,对国阵的支持不会探底。

海啸后风平浪静,马华民政不入阁,天也没有塌下来,这就证明513威吓是纸老虎。如果华人继续分散选票,给予国阵30%选票,就不再是计算风险后的理性,而是愚蠢。这个发展的第一个明显迹象是,2011年净选盟2.0集会时,成千上万的华裔不畏土权组织主席伊布拉欣阿里的暴乱威胁,勇敢上街。2013年选举开票出来,国阵的华人得票降到15%左右,槟州甚至有两个国阵州议席候选人输掉按柜金。

马来人不安日渐扩大

第三个意外:按照常理,2008年,华人不怕乱,如果马来人也跟着不怕换,那么,政权就危在旦夕了。偏偏,华人不怕乱的结果是马来人更怕换,因为不再唯唯诺诺的华人对许多马来人而言是40年以来前所未有、可畏的新变数。

1999年,马来人因为不甘本族忠良(安华)被迫害而忘了害怕,想象变天只是换领袖政党而不换体制政策;而变天失败后回复旧局后更没有害怕的理由。2008年海啸对马来人的双重冲击却是,一方面联邦变天没有一步到位,让恐惧有时间滋生;另一方面富裕的雪槟两州变天成功,宣示变天必然会改变体制政策。

对非马来人/华人掌权边缘化马来人的想象,就仿佛看着慢动作的恐怖片,任何风吹草动都容易引起惊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对十月啤酒节的强烈反弹,许多穆斯林认定是非穆斯林在2008年后势力坐大的结果,不能打开缺口。其实十月啤酒节的庆祝远在2008年前就开始了,槟城的更始于1973年。但是,之前没有“马来人不安”,所以不感觉受威胁。近年来许多宗教性争议的扩大,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

华人不安与政治疲惫

第四个意外:2013年绝大部分华人选票支持在野党,期待的是族群平等,或者至少减轻巫统的压迫,结果变天不成后适得其反。巫统看到国阵的华人选票不但持续探底,而且一去不回,知道继续争取华人支持徒劳无功,因而全力右转。

如果巫统党国过去靠马来人、非马来人两条腿走路,今天非马来人这条腿已经折断了,它全身重心放在马来人这条腿上,其实是最理性的做法。于是,巫统一方面用扩张实施伊斯兰刑事法来拉拢伊斯兰党,另一方面默许红衫团伙等极右派搞事。

许多期待顺利变天的华人突然发现自己两头不到岸:因为巫统对华人选票绝望,华人面对马来极右派的攻击,完全无还手之力也无谈判筹码,最后甚至需要借助中国大使巡茨厂街来保佑。而选后在野党包括行动党体认到变天需要争取更多马来选票,因而对族群宗教性争议反应比以前温和,仿佛为了权力而妥协,变成其过去所批判的华基执政党,更加剧了“华人不安”,是为后来政治疲惫、士气低迷、乃至废票号召的背景。

政党重组:另一意外

海啸与其后续发展的意外本质,说明马来西亚政治错综复杂,不循直线变化;可堪比较的另一系列意外结果是2015年开始、目前还在进行中的政党重组试验。

从1990年以降,一直到2015年6月民联解体前,在野党在“两线制”论述的指导下布建能够与巫统领导的国阵分庭抗礼的第二多元族群联盟,其实质方程式是:巫统造反派领袖为主帅,右翼是吸引保守穆斯林的伊斯兰党,左翼是吸引非穆斯林的行动党。

2013年死里逃生后,执政党积极拆解在野党这个行之有年的方程式,先把安华送进监牢,让公正党在失去共主后内斗加剧,根本无法领导伊斯兰党与行动党;再以伊斯兰刑事法拉拢伊斯兰党回归复辟伊斯兰法政体系的强硬路线,逼民联在穆斯林民族主义者和少数族群加自由派之间做一选择。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么第14届大选不过就是重现1995年、2004年在野党联盟在变天失败后瓦解、各自为政甚至偶有冲突的形势,让国阵再次取得周期性的大胜,甚至可能软硬兼施重新驯化华人选民,以求重建党国的选举平衡。

然而,2013年大选丢钱保权需要所催生的一马公司丑闻,却最终导致巫统分裂,马哈迪成立土著团结党,进而与安华和解,领导希望联盟。

反对派能否不靠伊党

咋看之下这是新瓶旧酒,其实是全新的方程式:两个巫统造反派领袖双剑合璧,右翼从穆斯林(宗教)民族主义的伊斯兰党改为马来(经济)民族主义的土著团结党。

这其实是马来西亚1990年最大的政治试验。如果成功通过第14届大选的洗礼,就表示在野党联盟可以不靠伊斯兰党过日子。

伊斯兰党从1981年《哈迪训词》(Amanat Hadi)把马来西亚宪政体制否定为“殖民地统治者的宪法、异教徒的法律、伊斯兰前的条规”(注1)以来,逼巫统在伊斯兰化的路上“拿香跟拜”,再借三次与其他在野党合作扩大地盘、主流化其穆斯林民族主义复辟论述。

如果土著团结党压倒伊斯兰党,伊斯兰党这近四十年的扩张,可能就告一段落。马来政治的主轴竞争,就不再是马来民族主义与穆斯林民族主义之争,而是两个马来民族主义政党之争;或者在巫统衰亡后,变成其他马来政党与土著团结党的竞争。

这无关什么马哈迪改过自新的神话与童话,纯粹是巫统之外只有一个马来右派政党存活,土著团结党与伊斯兰党必须生死斗的形势使然。换句话说,从马哈迪时代开始巫统与伊斯兰党的伊斯兰化比赛,如果在马哈迪的土著团结党手中结束,只能说是“解铃还许系铃人”的历史嘲讽。

而马哈迪要压倒伊斯兰党,甚至并不需要战胜纳吉,而只需要在伊斯兰党全面搅局打三角战下领导希盟保住三分一议席。反之,如果希盟保不住三分一议席,就算伊斯兰党全军覆没,后者虽败犹胜,因为它证明自己是造王者,可以指点江山。

事实上,希盟一旦惨败,大多数的分析将会怪罪它不够亲近马来人,届时公正党、土著团结党、诚信党都面对更大压力往马来人倾斜,而行动党只好象1995年、2001年般割席以保住华人选票。而希盟瓦解,笑到最后的当然是哈迪。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意外结果是,决定马哈迪与哈迪胜负的最后一叠选票,未必来自穆斯林,而极可能来组族群混合危险区里的非穆斯林。对政治绝望而不投票的非穆斯林,最终可能帮纳吉和哈迪打败1990年以来最大的政党重组试验。

注释:

1. “我们反抗国阵不是因为它长久掌权。我们反抗它,是因为它维持了殖民地主子的宪法,异教徒的法律与伊斯兰前的条规。”(Kita menentang Barisan Nasional bukan kerana dia lama memerintah kerajaan. Kita menentang dia ialah kerana dia mengekalkan perlembagaan penjajah, mengekalkan undang-undang kafir, mengekalkan peraturan jahiliyah.)


黄进发是英国艾塞克斯大学比较民主化博士,曾任私立大学讲师,目前是槟城研究院全职研究员。

本文内容是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当今大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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