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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遗地位与古迹保存省思
Nov 14, 2012 11:23 AM
更新: Nov 23, 2020 6:36 AM

文:林士妆

马六甲海峡沿岸的历史城镇(槟城与马六甲)在200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后,马来西亚今年再凭玲珑谷的考古遗址获得这项荣誉,世界遗产的保存与变化随即成为讨论的议题。

NONE 立陶宛画家受邀参与乔治市庆祝入遗四周年嘉年华会,并获得槟州州政府的许可,在槟城古迹区完成描绘小市民日常生活的壁画。画作颇有幽默风味,在国内掀起了一股恶搞合照的风潮,引起媒体报导,也有评论讨论此现象。马六甲河的沿岸古迹不但透过丰富的壁画创作吸引游客,在当地举行的第29届全国华人文化节也以刚完成的壁画《八骏图》作为活动的主打景点。

尽管如此,壁画也有破坏建筑之虞。建筑史与古迹保存学者 张集强 近期的文章指出,壁画“的确会造成灰泥壁内水汽渗透不出去,导致砖材弱化的问题”。然而他也承认,在不折损古迹和文化价值下,我们无法否认这股风潮可以帮助当局教育群众,大量的观光人潮也可以为当地人带来收入(注1)。

本文想藉此讨论“世界遗产”的地位带来的矛盾和疑问:我们要如何看待遗产保存、如何协调遗产保存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矛盾?我们是否应该接受局部破坏带来的好处?世界遗产对当地社会有什么影响和意义?

世界遗产的概念与限制

在讨论这个问题以前,我们有必要先弄清楚:世界遗产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保护遗产?

世界遗产 概念的产生源自于1959年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各国古迹与遗址的抢救行动,如埃及的尼罗河古迹、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巴基斯坦的摩亨佐达罗遗址、印尼的婆罗浮屠等等(注2)。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古迹和遗址都是具体的人工建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要在1965年以后才意识到自然遗产(natural heritage,包含独特的自然与生态景观等)和文化遗产(cultural heritage)同样重要。

除了保护有形的古迹建筑与自然景观,2003年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也重视语言、传说、表演艺术、社会风俗、文化知识与实践以及传统手工艺的技能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或译无形文化遗产,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指定与保护世界遗产的原初目的,是为了避免这些过去存在的“文化”被人为破坏而消失在社会发展的变动中,这本是尊重与保护历史产物的善意行动。然而,不少世界遗产的保存行动却受到人类学家和物质文化学者的质疑。

因为保护遗产某个程度上就是“迫使”物质或非物质文化停留在想象中的某个时间点,使它维持那个时期应有的面貌。而就社会科学研究者来说,我们都清楚知道,还活动着的人类社会是必然会经历各种无法预计的影响和变迁的。换句话说,要某个物质或文化静止并保持原有(特定时期)的面貌,是不可能的。

NONE 以1988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 杰内古城 (Great Mosque of Djenné) 为例,这座泥造城镇展现了非洲曾经使用的建筑技术,但是要持续维持过去城镇的面貌很困难。因为过去用来建造这种建筑的材料如谷壳、鱼骨等,在气候变化、河水污染以及农业生产的改变后不复存在。遗产保存迫使当地人必须花钱从他处购买原料,加上每年必须重复铺上特制泥土才能使这些建筑继续保持稳固,这对年轻劳力大量外流的当地社会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当地人想要修改房子内部结构以迎合当代家庭结构的变化,或在传统建筑上铺砖瓦以一劳永逸地巩固房子,都被官方和文化部责难,认为他们破坏了遗产原有的面貌(注3)。

杰内古城的保护行动有几点值得省思。这里只放大讨论其中的两点:首先,古迹建筑虽是世界遗产中最显著、最具体可以保留的物质,但我们也不能忽略无形的当地人文化,如家庭结构、生活形态与需求是可能会随着各种自然与人为因素影响而变迁,同时改变古迹原有的面貌与意义。要强调的是,古迹建筑与人类生活是相互影响的。即便是吴哥窟这个无人居住的遗址成为世界遗产之后,它的存在意义还是会影响柬埔寨社会(不管它的建造者原本的用意是什么)。

其次,这里提出这个例子并不是赞同“遗产应让位予发展”,而是我们必须意识到,遗产保存本身就是一种发展:当一栋古迹建筑被列为世界遗产,就会提升有关区域的价值,促使人们去关心它本来应有的样貌,再耗费金钱与资源去保存它,防止它受到破坏。既然遗产保存本身就是一种发展,保存与发展之间要如何维持平衡便是世界遗产议题的关键。

关注遗产还是觊觎经济利益?

世界遗产的保存工作需要不同领域的专业知识,例如古迹建筑需要建筑学者的帮助才能获得保存,无形文化遗产方面则需要透过民俗学家、人类学家等社会科学研究者的记录。地方文史记录、博物馆收集与展览也有助于人们理解世界遗产的意义。

在马来西亚,世界遗产的保存工作尚有不少需要加强与改进的地方,但本文主要还是着重于世界遗产普遍被忽略的“发展”问题。我承认各种形式的遗产保存有它的意义,但理解世界遗产本身的发展也有助于我们更理解这个名誉会带来的影响和改变。

penang world heritage town 140708 01 首先,世界遗产的保存必须透过执政单位立法以进行系统性的保护和管理,这导致它们很容易成为执政者的政治筹码。例如槟城与马六甲的古迹区同时被指定为世界遗产后,马上就成为联邦政府、槟甲州政府的角力与竞争的议题。

这项竞争很可能会带来拨款不平均、当地居民的权益被忽略、遗产保护的焦点被模糊等问题。对古迹区的高度关注也会导致城乡发展不均,执政者将拨款与优惠政策倾注在古迹保存与发展,古迹区以外的地方社会反而有被忽略的危险。

而且不少执政者、学者或评论人在遗产保护的论述上都会指出,古迹建筑或文化的保存可以同时吸引观光客,为政府或当地人带来利益,是一举两得的举动。但是为了发展旅游业,政府或当地人很可能会企图强化、建构或创造古迹区的特色。现在的古迹区也多了很多商店或摊位,摆卖这地区前所未见的各式精致纪念品或手作物品。

壁画或装置艺术也是在这个前提下受到高度的关注,即便可能造成古迹建筑的破坏,它的存在与创作还是被政府或部分当地人所允许,其出发点很大可能是为了吸引游客的目光,同时为当地带来经济增长。不否认吸引游客前来古迹区可以达到古迹与文化保存的教育目的,但我们也必须注意,旅游业是导致当代社会变迁的重要产业之一。

谁的过去:充满争议的遗产认定

旅游业的推广往往伴随着一系列的城市规划。游客需要通行无阻的交通设施、清楚明暸的行程规划、布置得美轮美奂的建筑、打扫得焕然一新的街道、富有文化意涵的嘉年华活动、各式各样的手作艺术、五彩缤纷的灯光照亮沿岸的景观等,这些重新设置的场景才是古迹区的观光卖点。

NONE 虽然有形建筑获得保留,无形的文化遗产可以在聚光灯或闪光灯下展演,但过去的生活模式皆已面目全非。例如在马六甲,许多沿河建的老屋以前可能是豪宅、经营生意的店屋或仓库,现在多成了特色民宿。保留在华人文化节限量版桌历上的古迹区各式老行业,如中医、雕刻、剪纸、陶艺、纸扎等几乎都凋零了。可见我们留住的不是“过去”,只是反复地利用“过去”来制造可以吸引人潮的新奇感。

当地人也不一定能够在观光化后获得经济利益。古迹区制造大量商机的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国内外资本家参与投资。当地人要自己的经营观光产业也许会面对更多的竞争和挑战,甚至只能成为这些资本家的僱员。

当地人原本维生的产业也可能在遗产保护概念下受到威胁,例如将在明年提呈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槟城 《乔治市特区蓝图》 禁止了一些不符合“地方文化”的行业,如异国餐饮业或流行商业活动(注4)。我并不否认适当的管制是需要的,但如果这些议题缺乏讨论的平台(执政者也许应多考虑不同阶层居民的心声),古迹区相关的各个单位无法达到共识,一旦落实蓝图计划与管制将会引发更多的问题。

世界遗产被指定至今已经暴露不少过去社会结构的问题。最受争议的莫过于古迹区养燕业所带来的争议。《屋租统制法令》在2000年废除后,槟城许多老房子因价格飙涨而导致人口流失,一直到养燕业兴起后才赋予这些空屋生存意义。但在槟城古迹区被指定为世界遗产隔年, 养燕业者 却被指示必须在三年内搬离古迹区(注5)——过去都市发展失衡的既得利益者如今又复为受害者。

由此可见,世界遗产的议题应该获得更全面的关注,而不仅仅是在满足旅游业的需求下去“凝固”过去的模样而已,否则遗产保护的行动只会弄巧反拙,不但导致古迹面貌与意义被大量改变,当地人也不见得从中获利。

遗产的价值:多方面的交流与尊重

世界遗产的指定与保存是有意义的,但我们也应该坦率地接受,世界遗产的头衔无可避免地会吸引众人的目光,吸引更多的影响和改变。要从保留与发展的拉扯间有利于未来的发展推动,显然并不容易。

修复古迹、为古迹添加新意义(如壁画创作)与观光化现象所造成的影响,只是世界遗产的指定过程中所带来的其中一个问题而已。未来执政者、当地人还会面对哪种古迹建筑或文化习俗值得被保存、如何被保存、应该赋予什么意义、如何叙述和描绘这些意义等问题。

penang pulau pinang old heritage pre war buildings 160307 03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赋予地方世界遗产的头衔,也会为地方政府实施的保护遗产措施提供专业意见或监督,面对保存困境的世界遗产还可能被列为“频危世界遗产”,让它们依赖与接受其他资源的帮助。但是,世界遗产的真正立法执行者与保护者还是地方政府与当地居民本身。

我们可以很广义地建议所有当事人包括执政者、资本家和当地居民,彼此应该要有更多的交流与讨论空间,以在遗产保护与当代社会需求之间寻找更平衡的处理方式。但就此还有许多问题:这些个人/单位对世界遗产概念的理解程度有多少,理解程度是否一致?他们是否真的理解当地社会的需求?是不是在强制当地居民(或当地居民强制自己)保留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什么是属于当地人的东西?

关心世界遗产议题的研究学者也必须更慎重于他们的关怀与建议,因为他们必须自觉自己的意见不只是影响遗产的指定以及各种相关政策的制定,也会大大影响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整个社会的未来发展动向。而当地人的声音往往却是却是最容易被标准化与忽略的。

世界遗产的议题也需要更多的专业知识进行研究、分析与讨论。总而言之,各个方面仍迫切需要找寻适合的方法来应对这个全球性的新趋势,以及正在发生的生活变迁。

注1:张集强,2012,“ 在世遗的墙上作画 ”,《星洲广场》。

注2:参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关世界遗产的网页: http://whc.unesco.org/en/convention

注3:参见Rowlands, Michael.Entangled Memories and Parallel Heritages in Mali (pp.127-147) 以及Joy, Charlotte.Enchanting Town of Mud : Djenné, A World Heritage Site in Mali (pp.145-160)2007, in Rowlands, M. & Ferdinand.de Jong eds. Reclaiming Heritage. Left Coast Press, Walnut Creek, CA.

注4:参见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68199

注5:摘自杜忠全,2011,“ 文化遗产何在? ”,《光明日报》专栏。

 

林士妆,现就读于台湾大学人类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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