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麻风病康复者与后代集体被隔离的情感世界》 这 本新书是由两位前媒体工作者——黄义忠与陈彦妮联合撰写,编辑则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哲学博士魏月萍。这本书主要记录早年麻疯病患被强制隔离在麻疯病社 区后,组织家庭和繁育下一代,但是却没能亲自抚养孩子的情况;这本书也记录他们的孩子被送走后,在慈善团体生活的故事;以及他们长大后是否有回来寻根、亲 情是否得以连接的美满或缺憾。
这本书的所有主人翁,是一群拥有特殊经历与命运的人。
我其实不知道这样的一本书,长久聚焦追踪与纪录麻疯病患及他们后代的故事,到底会对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甚至有些朋友不解地问我:“你可曾想过这样的一本书,它有什么商业价值吗?“
这让我想起当初刚毕业时,满怀着理想。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想过要赚很多钱,只是希望当个媒体工作者,为社会不平之事伸张一点正义。后来因为记者的工作,我接触了这个独特的社区,认识了马来西亚最后一批麻疯病康复者,他们都有很丰富的生命经历,教我深深感动。过去我们曾在主流电视台制作很多专题报道,捍卫这些麻疯病康复者的生活权、家园权和安老权。但是我觉得,我们经常忽略这些康复者是有情感的个体,他们早年被强制隔离后又面对骨肉分离的经历,很少获得关注与报道。因此,我觉得针对他们与家庭、与社会关系的重建、个人口述历史的重建,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最原始的爱已经连接
麻疯病康复者和其后代的故事,像是紧密相扣的环节,是一条命运的链条,似乎也把我拴锁其中。茱莉( J u l i e ) 是我通过电邮最频密交流的受访者。她告诉我,2007年,当养母陪伴着她回来双溪毛糯寻根的那一刻,她多年因为失根的创伤,终于得到了浸润。于是,我就经常去探望她的生父,给他读出茱莉在国外捎来的消息,同时也把她父亲的想法写成英文的邮件传给茱莉。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在当翻译人的过程中,她的父亲潜意识深锁的牢房开始一寸寸被推开了。
“或许你并不知道,我跟你妈从前在木寇山(Pulau Jerejak)被隔离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快乐。那时候我们有自己的田地,还有种木瓜,那种小小棵就生很多木瓜、很甜很甜的品种。我们也自己搭屋子在海边捕鱼。那个小岛上没有什么娱乐,但是我们住在那里也自得其乐。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赌博。我就是那个小岛上赌局里头的‘头目’(领头人),我们赌一种叫‘鱼虾花蚝’的游戏。每天下午,大家捕鱼归来就会聚在树下,我们10多个病人跟岛外的人一起赌,一天可以赢得几十块钱,通常我们从2点赌到下午6点。晚上才出去捉大虾。不过能不能出海还是要看潮水的。通常我们白天出去捉鱼,捉一种叫‘到底’的鱼,一天可以捉30到40斤,一斤可以卖六块多,大虾则卖两块钱一斤,都是贱价,捉了几百斤却赚不了多少钱的。捕鱼要经得起风浪,我从20多岁做到30岁,都是以捕鱼为生。“
“我喜欢住在木寇山岛上,因为那里生活很自由,除了可以赌博、喝酒、捕鱼之外,我有空也会跟你妈一起去槟岛看戏。槟岛的戏院如首都、奥迪安(Odean)、丽士和国泰都是我们最爱去的。除了看戏,我们也喝白兰地(Brandy),吃很多美味的食物。那时候一天才花十到十五块钱,就能够玩一整天。我到今天都没有忘记从前我们去看的好片子,包括:《独臂刀》、《大醉侠》、《金燕子》和《十诫》等等。尤其是《十诫》这部影片中红海裂开的那一幕,至今我都记得,因为太震撼了!这让我们想起近年来发生的大海啸,听说印度尼西亚发生的海啸把整个岛吞掉,然后裂开的地面又合了起来。这简直跟《十诫》的景象一样,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摘录自茱莉的父亲写给女儿的家书)
茱莉每每收到他父亲的家书,总会重复地阅读,心里的激动是无法言喻的。打从第一眼看见她的生父时,她就知道心中最原始的爱已经连接,遗憾的是,她没能克服语言的障碍,结果他们父女俩重聚时只是聊些很表面的东西。她说我的出现成功打开了他父亲的心门,她终于认识了她的父亲。
或许茱莉的父亲在送出女儿的那一刻,永远不曾奢望女儿长大成人后,还会突然闯入这个早年被人唾弃的麻疯病社区,跟他不期而遇。近半个世纪原本不认识的两个人重新熟络起来,重新互相关怀,建立彼此生活与情感的理解,这是多么动容的一件事。我常常因为茱莉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一句问候语勾起父亲一丝笑意,勾起父亲想重新去爱的勇气,而深深的被触动。
泪水的爱苦味的悲愤
多少麻疯病患后代还会有这样的美满结局呢?我确实无法掌握,访谈的时间是快速飞驰的。许多故事背后所流露的,是饱含泪水的爱以及参杂着苦味的悲愤。一些神态自若的母亲,心底可能有着撕心裂肺的故事,我着笔时也不愿过多渲染悲伤,只是真实叙述他们的命运,不去美化或遮盖,因为我知道真实的东西是最有力量的。在这样据实纪录心愿底下,笔锋或文采不足的压力就渐渐消释了。反之,从这些人的身上体会到了非常温暖与震撼的故事。
偶尔做梦时,我会突然看见一些受访者缩在轮椅或在病床边流泪的身影,然后自己从一个索漠的、冷冽的早晨中醒来,留了一身冷汗!当他们的面孔在我脑海不断浮现,说实话的,我真的很担心。我担心陈清河等不到孩子回来的一天就撒手人寰;担心李仁爱再从报章上看到任何亲情遇合的故事,泪水忍不住奔淌,晚间独自一个人回到病床何以自处;担心艾斯特(Esther)会因为遭遇更多的悲欢离合,心中会迅速裂开了一个缺口,让她在瞬间痛哭失声……
两代人遭隔离的情感
所以,我时常祈求所有我们采访过的康复者和其后代平安长寿,不要对生命绝望。希望我们来得及在他们在世时,写出他们的心声。我也发现,虽然麻疯病患第一代和第二代非常私密的个人经验存在很大的差异,但实际上他们都有一个典型意义的创伤,那就是他们遭隔离的情感。
这个共同经历的情感创伤形成他们集体欲挣脱命运枷锁的力量,这股力量甚至可能超越了个体所携带的时代信息,对社会“以人为本“做出最好的提醒。也只有在访问了清心慈善社主席孟卡兰之后,我才明白麻疯病患与他们的子女受难背后,其实隐藏着更大的、能够协助他们前进的共同力量。不管他们最后选择面对或遗忘那曾经有过的伤痛,接受或刻意在记忆中删掉那曾经让他们蒙羞的身世,我们都应该对他们的选择给予尊重。毕竟,经历生离死别之后,生命依然周而复始,人性的脆弱与坚强也不过是一体两面。苦难经验中启发的救赎,已经教会病患的后代拒绝接受非必要的受难所带来的伤害。
唤醒了某段儿时的回忆
《回家》这本书是要记录早年麻疯病患被强制隔离在麻疯病社区后,组织家庭和繁育下一代,但是却没能亲自抚养孩子的情况。这本书也要记录他们的孩子被送走后,在慈善团体生活的故事,以及他们长大后是否有回来寻根、亲情是否得以连接的美满或缺憾。
由于很多病患即使康复了,长期的隔离,已经导致他们跟主流社会脱了节,在生活与社交关系上无法接轨。再加上病毒在他们手脚、面容上留下的印记,他们要回到主流社会或原生家庭并不容易。但是,我们却希望故事的主人翁失散的子女会因为这些故事的报道,被唤醒了某段儿时的回忆,会因为这样的回忆对她/他的人生起着一个正面的影响。当然,最终回不回到麻疯病院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就得随顺因缘了。
采集口述历史的日子是由泪水与汗水交织而成的,我尝尽了人间的温暖与事态的炎凉。我一直都清楚地明白,人生最艰难的部分,就是在被奚落、被排挤、被否定、被狠狠拒绝后,如何继续相信还有爱与美好的存在。
由于我们访问的麻疯病患大多年事已高,我们一直希望这本书尽快出版,好让我们的受访者在世时来得及通过社会的力量,找回他们的儿女。随著艰巨的采访工作已完成,当我们的书已进入最后的编辑阶段,并准备印刷出版、宣传和推广时,我们却也面对了出版经费的问题。好在通过社会热心人士的鼎力支持和赞助、这本书终于诞生了!我怀着深切的、谦卑的感谢,回忆每一场因为这本书而跟我们相遇的人事物。
基于朴素的人道关怀,我们通过简单的文字,带出他们的故事,希望我们的纪录、照片和报道,也能让您与每一个故事的主人翁共同经历他们的情感需要,共同经历他们的生活。我们多么希望麻疯病患的后代能够珍惜他们父母的患病经历,捍卫麻疯病患成为其家族成员的权利,更希望这些生命的遇合或错失的故事,能够激发我们的爱、关心和希望。
本文作者
陈彦妮毕业于马来西亚理科大学大众传播系。曾任ntv7华语新闻主播、时事节目《追踪档案》主持人、TV2《前线视窗》船体节目制作人。现为自由撰稿人。《回家》新书推介礼将于2011年9月9日,晚上8点假隆雪华堂一楼讲堂举行。
《回家》面子书链接: http://www.facebook.com/pages/%E5%9B%9E%E5%AE%B6/242419369130828